渔船白帆、石阶古井、急流险滩、船夫号子……峡江的这一切,让生于斯长于斯的朱光华深深眷恋。学历不高的他,经历过妻子过世、再婚婚变、母亲自尽等种种人生变故和打击,但依然不改自己的峡江文学梦,执著地守望着自己的精神家园。尘世浮华,俗世纷扰,也许,寂寞和艰难的守望,也是一种幸福。
世事纷扰,红尘迷蒙。在繁忙的空隙里,你还有多少梦想没有实现?在物质的诱惑下,你的精神家园被丢弃到了何方?
也许,在坚贞的梦想面前,苦难可以承受,嘲笑可以搁置,清贫也是幸福,寂寞也是富足?就象朱光华一样。
--这个宜昌市夷陵水电公司的普通职工,二十多年来在工作之余,矢志不渝地几乎是堂吉柯德式地艰难地追求自己的峡江文学梦。而今,花开绚烂,好梦成真,朱光华已经成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、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,获得湖北省产业界文学最高奖--“楚天文艺奖”,出版著作一部(合著),发表小说、散文近百万字……
最近一个周末的下午,笔者走近朱光华。
兄弟同台
要谈朱光华,首先要谈峡江,谈朱光华的父亲以及兄弟。事实上,这些是使朱光华萌生峡江文学梦,并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三个因素。
在朱光华九平方米的蜗居里,这个文秀沉静的中年汉子习惯性地点燃一支香烟,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调向笔者娓娓道来。
朱光华的籍贯乐天溪镇,是长江西陵峡畔的一个千年古镇。公元820年夏,大诗人白居易从四川忠州回京,乘船顺江而下时,曾夜宿乐天溪码头,有感于峡江险峻风景,赋诗《发白狗峡次黄牛峡登高却望忠州》一首。白居易字乐天,后人便把码头附近的这条小溪命名为“乐天溪”,乐天溪也被称作“诗乡”。
在诗乡长大的朱光华,自小耳濡目染,对峡江的一切非常熟悉,渔船、白帆、石阶、古井、号子,甚至峡江固有的腥气,让朱光华深深着迷。
如果说峡江的特有人文、自然环境,为朱光华提供了文学创造意象的话,那么,父亲和兄弟的教导和激励,则让朱光华坚定了自己的峡江文学创作道路。
朱光华没有系统学习过文学知识,文学启蒙老师是他的父亲。谈起父亲,朱光华感情很复杂:父亲长年跑航运,是长江上一等一的轮机长,因看不惯世俗,长期情绪低落,和母亲的关系也紧张了一辈子,和子女也难以亲近,最终得了精神病。
但在世人的眼里,朱光华父亲又是一个“怪才”:这个跑大江的“大老爷们”居然织得一手好毛衣;偏好舞文弄墨,尤其是他的一手狂草龙飞凤舞;讲二十四史是“一套一套”;编撰有自己的诗集。“总的来说,父亲很有才气,放到前清绝对是一个秀才。”朱光华说。
记忆中,朱光华父亲跟三个儿子讲故事,谈文学。文学就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在朱氏兄弟心田里萌芽。
至于自己的两个兄弟,朱光华说,他们是自己的文学创作引路人。朱光华递给笔者一本由中国文化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《兄弟同台》,这本散发着油墨香的书,还有一本同名的散文集(姊妹篇),收录了朱氏兄弟近年来的主要散文、小说作品。牵头出版这本集子的,正是朱光华的大哥朱白丹--朱白丹曾经也是电力系统职工,后来因为体制改革的原因,被划转到水利部门。其作品以微型小说和评论见长,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,是湖北省第五届、六届“楚天文艺奖”得主。
在老大的带动下,老三朱华逊在经商失败后,也涉足文坛,如今是一名成功的自由撰稿人,以中、长篇小说见长,并加入省作家协会。
在家庭熏陶和兄弟的带动下,朱光华萌生了从事峡江文学创作的梦想。考虑到学历不高,生活阅历浅,文学知识匮乏,前几年他把主要精力放在积累生活素材和阅读文学作品、取得大专文凭上面。
上世纪90年代中期,朱光华开始提笔创作。当时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《满湖鱼》送到一家大的杂志社时,编辑老师不敢相信这篇小说出自一个新人之手,连称“成熟得出乎想象”。1995年,他试着向《湖北日报》投了一篇散文,2年后发表,让他喜出望外。此后一发不可收,今年更以力作《到处是莲子》受到专家的好评,一举夺得湖北产业界文艺最高奖--楚天文艺奖。
“老大认为兄弟三人中我最有灵气,所以对我期望很高,要求也严。”如今兄弟三人成立了“朱氏三兄”文学创作室,还在智客网上开办了“兄弟同台”文学专栏,与全国文友交流,“朱氏三兄”俨然已经成为三峡文学的一个品牌。
“兄弟相聚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,谈创作计划,谈创作心得,读一读新近的稿子,兄弟就是彼此作品的第一读者,有时候也争得面红耳赤……”
--那是怎样的相聚呢?忘记了世俗纷扰,忘情于创作世界,在文学的净坛上,朱光华和他的兄弟俨然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文化与精神家园。
关注小人物的命运
“我喜欢写小人物,在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地有我自已的影子。”朱光华回忆。
朱光华笔下的人物的确“小”。他们往往是峡江两岸普普通通的山民,身上没有离奇的故事,没有波澜壮阔的情节。但朱光华却把笔对准他们,于平常生活中摹写山民的生存状态。
“1998年长江发大水,我和大哥牵挂着江边的老屋,回家看看,手拿钓鱼杆下河垂钓。河对岸不时有人往河里放炮,炮声隆隆,河边有不少人转悠着,希望能拣上一条鱼。我也加入了这个队伍,转着转着,就想到了另外的一些东西,一种人生的况味。”朱光华说。
需要说明的是,这一年,朱光华结发妻子因肺癌去世,幼子患上了哮喘伴肺气肿。此前,朱光华成长在一个充满矛盾和悖离的家庭,高中毕业后多次招工又被人以身体不好为由退了回去。交通不便、信息闭塞的山沟岁月并没有让他沉寂。经过十年苦熬,他先后自修英语、新闻,终于获得了大专文凭。
联想到自己的特殊人生经历,朱光华说:人生何尝不是在“找鱼”?
有感于此,朱光华灵感闪现,很快创作出小说《满湖鱼》,作品主人翁是一个想鱼的“憨头儿”。小说写道:“他(憨头儿)蹲坐在一个斜坡上,顶着上衣,不时看看浮子及周围的湖面。他两手撑地,双眼紧盯前方的样子,象狼。”
机会终于来了,一条被炸伤的鱼进入了憨头儿的视野,随后开始了从正午到日落,从溪口到下河的满湖边找鱼。天黑前是抓鱼的最后的机会,“目标”这时出现,“他和衣跳进水里,异常激动和兴奋,两手连划带打,距离一点点缩小,他的希望在一点点增大。在十几米远,憨头儿发现不对劲儿,这是条什么鱼?又游了一程,越来越觉不像,他很气恼,我倒要看看是啥东西?游到近前,一条卫生巾在水面缓缓飘荡。”
这样的文字和结局,让人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。
作家杜鸿这样评价《满湖鱼》:“让人想到《老人与海》”。在智客网上,文友们也是对故事的主题议论纷纷,有的认为表现了人性的惶惑、寂寞和无奈,有的认为表现了人生追求和结果的背离。对此,朱光华微微一笑,“重要是找鱼的过程,一种普通人的生活状态。”
朱光华获得楚天文艺奖的小说《到处是莲子》讲述的是,“根宝”自从妻子“莲子”过世后,就一直生活在回忆中,努力地在生活中处处寻找过去的印证。然而靠回忆生活的人必然与现实格格不入,现实的强大扭力让“根宝”无所适从,最后只能在虚无中怅然离去。
对此,朱光华的解释是:“在莲子的身上也寄托了我对爱人的思念,但要诉求的不仅仅于此。像根宝这样的人,生活中有很多,他们痛苦地失去,在现实中变得迷惘,甚至脆弱。”如果说《满湖鱼》表现一种小人物对生活态度的冷峻,那么,《到处是莲子》则体现了生活中一丝郁结的忧伤,有些许的惆怅,有淡淡的凄凉。
在小说《半山腰的老人》中,朱光华悲天悯人的情怀发挥到了极致。作品讲述一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老山民,艰难地维持生计,但对生活十分坦然。“空闲时我喜欢在后阳台看风景,常常看见老人在屋前的山坡上劳动。有时他一手叉腰,站成一张弓向山下眺望,不时与我四目相对,两人似极力看清对方。那时间便有了一种心灵的交流,彼此给予了对方一些安慰。”
为什么不厌其烦地写小人物的故事?
朱光华说:“在上帝面前,我们都是有罪的。那么,我们就没有理由轻视一个哪怕十分弱小的灵魂。”
浮华世风里,朱光华坚守着与小人物的心灵对话,并乐此不疲。
痛并快乐着
朱光华喜欢把自己比作“纤夫”。在朱光华儿时的记忆里,一群古铜色的汉子齐刷刷地将扯扯儿(垫肩)连在纤缆上。船顶着急流,浑黄的江水掀起险恶的浪涛。纤夫们赤脚似铁钩,抠住峡江悬崖上的荆棘,十指插进石缝,身如满弓,那纤缆似弓上的箭,嘴里喊出吐血喷火般的号子,“嘿咗!嘿咗!”低沉而悲怆。
“每一次看到拉纤,我就不由地摒住呼吸,情不自禁地像他们一样前倾身体,紧握双手,恨不能凑上一把力气,把船快快地拉上滩!”朱光华忘情地说。
在朱光华生活的小镇,就有一位到老都未娶妻成家的老纤夫。老纤夫时常给小朱光华们讲述跑大江的故事,整天乐呵呵的,好像所有的苦难已统统给峡江的风浪所抹平了。对纤夫们来说,似乎没有迈不过的坎,没有涉不过的滩。不管生活如何艰难,他都能咬牙挺下去。
朱光华的创作之旅也深深地打上了“纤夫”的烙印。外表文弱的他有着纤夫一样的坚韧:“在走上文学创作征途之前,我曾经试过走其他的路,但都不适合我。直到沾上文学创作的边,我才知道自己应当是怎样的一个人。认准了的事情,我绝不会放弃。”
1994年初,在水电站上班的朱光华利用轮休机会,写了大量的小言论和散文随笔。“那时候热情很高,有时一天就写好几篇。写好了就到处投,也没抱多大指望。反正觉得自已很充实,当然能发表最好。”
小站很偏僻,朱光华经常骑自行车到三十多里外的邮局寄稿。跑多了,邮局的人跟他搞熟了,见到他就开玩笑:“大作家来寄稿子啦,啥时候请我们吃糖?”
“会有那么一天的,你们等着吧!”寒冬腊月里,朱光华骑着车在山路上满跑,怀揣着隐隐约约的憧憬和兴奋。
终于在半年后的一天,朱光华的处女作《失去了并不意味着失败》发表了,他不由得喜极而泣。“你很难想象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底子,一直生活在偏远基层的文学新手,要得到承认有多难……”朱光华说。
但创作并不非一帆风顺。在朱光华连续发表几篇稿件后,创作又陷入低谷。很长一段时间内,无论投什么稿都是杳无音讯,石沉大海。这时候,朱光华的两位兄弟的鼓励,给了他莫大的安慰。
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朱光华创作的散文、小说依然不见变成铅字。这时身边的风言风语开始多起来,什么“不是这块料就别走这条道”啊,什么“想出名”啊,什么“不安心本职工作”啊……朱光华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。
最难受的还是妻子过世后,朱光华一个人拉扯孩子。由于儿子体弱多病,很多时候他必须带着孩子四处求医。没有办法,他就在求医的路上、在儿子的病榻旁,进行着他的创作构思。在单位宿舍,他总是最后一个熄灯---把孩子安顿好之后,他就静静地在灯下搞创作。
这种低迷状态直到《满湖鱼》的面世才结束。随着朱光华的名气越来越大,他的文学创作也引起了单位领导的重视。领导鼓励他继续写作,组织上还把他从山里调到了镇上,并尽量给他安排创作机会,比如外出疗养。
为了不断提升自己,朱光华购买了大量的书籍提高文学素养;为了开阔眼界,他一有机会就掏出腰包参加各种笔会,四处寻访名师指点。为此,本不宽裕的家庭更加拮据起来。但朱光华却从他的“幸福观”中找到了“富足”:“一篇文字出来,尤其是在报刊上登出来,就好象自已的孩子刚从娘肚子里生下地,让人感到新奇。而一篇文章酝酿的过程有时很伤神,这也正像十月怀胎。”
“反反复复之中,我觉得自己上了瘾,灵感来了身上像是火在烧,收官搁笔的那一刻,长吁一口气,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。”
朱光华的工作身份是乐天溪电力调度室的调度员,主要工作是负责辖区内10座水电站、6座变电站的电力调度,容不得半点疏忽和大意。朱光华是一个把写作和工作分得很开的人,只要踏进调度室,他的眼里就只有仪表和跳动的数字,哪怕此前已是文思泉涌。也许,为文和做事是一个道理吧。
为文的“较真”肯定是一个辛苦的旅程,但能不能有一种更轻松的方式呢?这些年,面对花花绿绿的言情文学、迅速兴起的网络文学,朱光华也曾心动过,但最终还是坚守了自己的主题创作道路。
“我自已从骨子里就是一个乡下人,乡土是我的根,也是我创作的源泉,这块土地上人们的喜怒哀乐、沧桑世事就是我的全部。”
为此,朱光华把沈从文作为他的偶像。峡江的一草一木,芸芸众生,已经和他的文字融为一体。这种感情丝毫不逊于沈从文之于湘西。所不同的是,他的文字感觉和写作厚度,与文学前辈和巨匠相比还相差太远。但重要的是,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。
对峡江越关注,他越感到困惑:与这块土地上物质的飞速跃进相比,精神上一些质朴的东西正在散失。有感于此,他把新出的文学集取名为《怀念天堂》。“我想从乡土题材和小人物的命运中多挖掘一些人性善的东西,呼唤传统文化的回归。虽然这有些沉重。”
如今,朱光华给自己定了一个计划:一个月至少写一部短篇小说,一年写一部中篇小说。一部关于三峡莲沱地区上世纪三十年代“九四暴动”的革命题材作品,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构思了。巧的是,在暴动中牺牲的莲沱区委书记杨继平烈士墓,就在乐天溪调度室院内。一场与烈士的时空对话,让我们颇为期待。
峡江的风帆已经远去,纤夫的号子也已消逝。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,朱光华更像一个“麦田守望者”。也许没有诱人的商业市场,也许没有大红大紫的明天。
但对朱光华来说,守望本身就是一种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