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一次工作变动,竟成为2007年中国学界一大“热点”;他的这次工作变动,竟引发一场大学用人制度的讨论。负笈别山西,人说他“孔雀东南飞”落脚至厦门。
课堂白描
白衣、长裤,高个头,46岁的谢泳教授站在讲台前。这是一门研究生选修课程,这是一间可以容纳50人的教室,落座的学生有四十多人。
“今天课程的讲义已经通过网络传给诸位了”,比起他的北人风貌,谢泳教授的声音显得文弱了些;比起他在知识界的声望特别是因“破格特聘”而广播的知名度,他谈吐的语调也显得太过平淡了些。他不疾不徐地讲授着自编教程的《中国现代文学史料概述》。1997年,他即著有《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微观研究》一书,至今出版的几本专著全部建立在史料考证的基础上。
本学期在讲授研究生课程之外,他每周一都要坐船渡海到厦大漳州校区为本科生讲授另一门课程《中国现代文学史》。虽然此前这位《黄河》杂志副主编在文学圈内摸爬滚打二十载,但是系统地讲授这门课程,还是第一次。但是他的一大优势,便是“家底儿厚”——珍藏有十几种旧版现代文学史教材,王哲甫版、钱基博版、王瑶版……“这些教材我比较熟悉,近几年出版的多种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,我也较为留意”,于是多元的陈述与辨析,先就开阔了学生的视界。
如以校龄论,很多学生都可以在他面前称“大”,可是入校不过二三月,他却能在“老厦大”面前班门弄“史”,发表了考证文章:《胡适与厦门大学》。独特的发现,竟惊动了《厦门日报》记者,赶到校园里听他“细说端详”。
波折历程
每月36课时、平均每周9课时的授课量,对于这位初来乍到者,并不轻松,何况本科课程还要在厦门与漳州之间往返奔波。此外,学校的讲座、学生社团的邀请,他先后两次演讲《谈谈胡适》《私人遭遇如何成为公共事件?》,后者分析了1946年发生在北平的“沈崇事件”,呈现一些新解密文件的内容。
有人说,他正处于创业前期的“积劳”阶段,辛苦难免。谢泳教授说自己更珍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,心甘情愿地从“起点”开始:“这次能到厦大工作确实非常幸运。近三四年来,国内至少有四五家大学希望我能过去教书,但都因为我的学历问题,最后没有结果。最早希望我去教书的是上海交通大学,当时我的老朋友夏中义刚从华东师大过去,他非常希望我们能在一起共事,可惜因为我的学历,没有成功……”
一次次希望的喜悦,伴以一次次失望的折磨,最后都阻隔于“学历”这道关坎前。换个人,也许会因受不了这份“刺激”而作罢。
“抗击打”的大专生谢泳,一个机缘巧合,被中国政法大学杨玉圣教授介绍给厦大人文学院周宁院长,深感人才难求的周宁院长向校方力荐,厦大朱崇实校长批准,谢泳被“破格”聘为教授。其间,厦大将谢泳的学术著述分别送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谢冕、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董健、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陈思和、北师大张健教授等国内著名学者评审,他们对谢泳的学术成就和研究能力都给予了不错的评价。历经11个月的考察、运作,按程序,厦大在网站发出聘任“公示”。
厦门大学破除学历“门禁”,聘专科生谢泳为教授,此举赢得舆论一片叫好声,而且是“一边倒”的叫好声。有人称之为“空谷足音”、“破大学的天荒”、“开先河之举”,有人由此“向厦大致敬”!还有人称周宁教授为“蔡元培第二”,将此事与“蔡元培礼聘梁漱溟、燕京大学聘用钱穆”相提并论。学者王晓渔、丁东、杨东平、余杰、智效民、作家韩石山等也纷纷撰文,给予好评。
好在处于舆论漩涡中的准教授谢泳,没有被热度冲昏头脑,他表示:“非常愿意加盟厦大。”他说:“我没有向学校提任何先决条件。来厦大,我有一个可以专心从事学术的环境,收入也比在《黄河》杂志高一些。”他还认为,这是一个“双赢”的结果。他说自己的态度源于对此事的“合理判断”。
学生评点
“总体上来说,这门课程内容比较枯燥”。选修课程的研究生30人,结果每次来听课的有四十多人,其中不乏“慕名而来”者。一位男同学已经修满硕士研究生学分,来听课是为“跟谢教授学一学搜集史料的方法”。
有学生用“慢声细语,云淡风轻”来表达课后感,还将他归类为“慢热型”:“他的话语之中,很少有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,这对于学生而言,是不满足的。直到他讲到胡适的时候,才体会到他的讲课是一种温情,一种理性的又带有一定情感的温情。”
他讲课时常称呼同学们为“诸位”或者“诸君”,这种旧时礼仪令在座学生“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,让我想起曾经的民国时代,曾经的那些人物”。“上完谢泳的课,我会有两种冲动,一是赶快去图书馆资料室,那里有发黄的旧报纸,有《新青年》,也有《观察》;还有一种冲动就是赶快去逛旧书店,当然,最好是满载而归。”
对话谢泳
记者:谢老师从山西千里迢迢来到厦门,自然环境、人文环境都有很大不同,会不会有“水土不服”的情况?课堂讲授毕竟和以前写文章不同呀?
谢:到目前为止,还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适应。大家可能没有注意到,我是山西晋中师专毕业,正常情况下,毕业后的工作就是当教员,实际上毕业留校的两年里,我有半年时间在一所中学当英文老师。因此,如何组织课堂教学、组织学生讨论,我并不陌生。不同的是,授课对象换成了大学生。应该说,厦大的学生素质很不错。
记者:这次被厦大破格聘为教授,一片赞誉之声,厦大也因此广受好评、人气大增。有人甚至与“蔡元培礼聘梁漱溟、燕大聘用钱穆”相提并论。您怎么看?
谢:网上的评价过高了,意义也被过分放大了。首先我们这一代学人与前辈大师根本没有可比性,种种条件的制约,注定我们这一代人中,根本出不了那样的大师,我们只能望其项背。我进行过相关的研究,我了解那一代学人,知道大学者具有什么样的能力、风范。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文科学比较平庸,与他们相比较的逻辑起点都不存在。
这只是一桩“个案”,是一个私人事件,有人硬要从中解读出公共意义,我只能表示理解。
记者:也有学者撰文,认为此次谢泳教授入厦大,对大学和您本人都是一种考验。目前大学的考核评估制度备受质疑甚至批评,有人由此提出问题:谢泳的学术风格和现有的学术制度将会构成怎样的关系?互相冲突?互相妥协?还有人关心您的近况:“娜拉出走后又怎样”?
谢:首先我不是“体制外的、民间的”研究者,我始终在体制内工作、研究。其次,我以往的学术风格也从来都不是激烈的、对抗性的,我只是让史料、让证据说话,我的观点就在这些史料和证据当中。
目前大学的考核制度是否合理另当别论,但作为我个人一直在从事研究,完成这些指标没有问题。譬如要求教授三年出一本书,教授的讲义通常就是自己的学术研究成果,多年积累之后,多数都要出版。旧时大学教授的学术成果许多都是由讲义而来。我的讲义经三年的课堂完善,三年后完全可以出版。而且目前我手头就有两本现成的书稿,只要找到出版社就可以了。至于发表论文也不是问题。
记者:还有一个问题有些冒犯,譬如有另外的学者认为,您的学历较低,缺少博士、硕士的专业训练,有一个先天不足的问题,特别是同北大、复旦这些顶级学校培养的顶级人才相比。您认为这个问题存在吗?
谢:首先应该承认,这种缺陷是存在的,在我学术研究的道路上,没有直接受到老师的训练。不过,人文学科的训练,有它的特殊性。我接触文学评论较早,20世纪80年代中期,就与谢冕、孙绍振等名师接触,开会时也特意向他们请教,也算耳濡目染吧。另外我比较注意学习,注意学习的系统性、完整性,我对收藏的很多专业课本,进行过梳理、学习,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缺陷。而且这么多年,我一直按照学术规范进行研究和写作,否则也不会得到专家的认同。
博士有他们的特点,我也有自己的特点,各有长短,学术研究也需要“合而不同”吧。
记者:据说您读英文专业,心里并不喜欢,反而对中文专业的内容感兴趣,读书很杂。据说1985年《批评家》杂志搞了一项调查,结果发现只有两个人是自费订阅,一位是省委宣传部的主管,另一位就是阁下。后来您竟被调入《批评家》杂志,从此改变了命运轨迹,是这样吗?
谢:应该说,当时的《批评家》杂志负责人就给我“破格”待遇了,我由此与文学结缘。我研究过当时的报告文学,不过真正走上学术道路,是20世纪90年代初从研究储安平和《观察》杂志开始的。
记者:这个问题也有些冒昧,听说您出生于“右派”家庭,这之间有内在的关联吗?
谢:也许有。我少年失怙,由母亲抚养长大。她教我从小看重文化,尊重文化。当储安平和《观察》的研究告一段落后,我也困惑一段时间,一时找不到定位,研究过鲁迅,写了两篇文章自己都不满意,改换成张爱玲研究,还是不行。这时,我又回到储安平和《观察》研究上,发现与储安平同时代的那些大学者,在西南联大时期那些旧人旧事,非常有意思,此前,也有人从事这方面的研究,主要从教育史的角度,我不同,我从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角度切入。